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年級」成了碳十四那樣精準的斷代工具。



 有天跟個柏林朋友散步聊起來:「你知道我在台灣算五年級?」心裡其實是頗鄙夷的,把這當成奇風異俗現寶。
 「為什麼?」

 「因為中華民國從一九一一開始算起。」

 「Geil(好屌)!」她已經很大的眼睛頓時放大,比我還興奮:「真有創意!對嘛,又不見得全信耶穌。」

 一些尷尬現象

 幾句話說得好讓人與有榮焉。我突然驚覺,原來這也可以成為主體性的證據。放眼望去,今天的中文界也只有台灣能有這樣碩果僅存的說法,這比任何落落長的統獨論戰都要來得現成雄辯,不過改個算法,居然就有這等開天闢地的境界,馬上給它心悅誠服。只是當前的政壇和政局,不免也揣想起來,年級之說究竟能夠持續多久呢?

 這也還OK,不過是個說法,沒什麼認真的好不好。問題是我認識的五年級,講起六七八年級怎麼怎麼樣的時候總是很有理,一說到五年級,聽起來總有點ㄍㄧㄥ,不知道在抱歉什麼。當然一方面是夫子自道,情緒比較混亂,可是聽其他年級講自己又沒有那種隱隱的狼狽感。至於我級以上的,四年級又沒幾個會這樣自稱,再上去的更是悠遊於體制之外。這樣大致可以確定下來,真正認同年級考古學的,五年級應該是第一級。

 這詞大概也是五年級發明的吧?世紀之交那一陣子,空氣本來就很強迫懷舊。當時三十左右的,剛過了青春撞猛的階段,看了點世事受了點傷,自然眷戀起小時候。加上網路全面蔓延,哄抬拉扯便出現了懷舊這樣一塊市場。可能是名為同樂會或青春相簿的網站,小酒館或懷舊小吃,或用手就搆得到的大潤發架上商品。懷舊的本質正是想返老還童,小學班級別這樣的分類再好沒有了,底下還可以細分三班六班八班。只要五年級三個字,就可以一網打盡這批世上獨一無二的三百多萬人。

 比起三四年級那種具有歷史縱深的懷舊,這樣的班級法多少是在裝口愛。可是不是才剛畢業嘛?今天居然已經在不惑的前後打轉了!再怎麼健身瑜伽多喝水,還是會發現臉上成條成塊的肉,髮間也亮出油光的頭皮,隨便扭一下就感覺到腰上的膘,再想通宵達旦地荒淫也不是那麼有力氣。要是落單走在陰暗的角落,遲疑一下,馬上變成怪叔叔和怪阿姨。我們之間早早認命肯生養的,孩子也頂著刺蝟頭開始唱反調了。往上看又還有真正大度豁達的三四年級,自然又輪不到充智慧,倚老賣老。於是我級成了不合時宜的豬頭八戒,抱著釘耙坐在星巴克,小小的桌上一杯咖啡,一支手機,看著窗外的人走來走去。

 一些刻板印象

 大概是這年齡必經的尷尬吧!反正每個年級都有自己的苦衷,參考看看幸災樂禍一下也不錯。我們可能是小肚微微的大老闆,可能是不敢輕言轉業的高階主管,可能是資遣待業尋找第二春的早退族,但其實我們之中的絕大部份,不過是用盡心機為了保住每月幾萬塊,或為了退休金而斤斤計較的刁民。

 先說一些刻板印象。一些職場報告千篇一律強調:五六年級的主管覺得草莓族沒抗壓性,三天兩頭想跳槽,太自我中心;工作上受了委屈馬上走人,毫無責任感;不大想後果,事到臨頭倒很會推,撒謊也無所謂……這樣的批評雖然是經驗之談,聽多看多了也很煩,令人懷疑青春招嫉。

 服飾店的七年級女生剛摺好衣服,這時來了位胖妹,為了怕再摺脫口就說:「對不起小姐我們沒有你要的size。」罵完這樣傷人的白目之後,你根本不能不佩服她防範未然的勇氣和精明。而且新一代的能動性強,沒什麼地域觀念,現在還能炒翻天的南北之別可能再過幾年就不見了。還有他們的重個性,敢秀敢言敢紅,雖然有些偶像真的還蠻醜怪的,但這不正是當年哈得要死又學不來的德性嗎?像有個老闆朋友就講了:「韌性差又不代表社會不會前進!」真是發人深省。

 我在身邊做了小小的調查,歸納起來,五年級自覺最大的委屈是時不我予:小時候辛苦學來的東西,等到大了,又沒路用了!以前再怎麼叛逆,敬老尊賢還是要有的,所以一出社會自視再高總覺得是菜鳥,被扁總是很應該,不好意思先。現在似乎這樣的情況少了,阿姨叔叔的心又特別脆弱,遇到年輕一代反而不大知道該怎麼表達,弄得自己很緊張。做事考慮周延,瞻前顧後,反而被說很鄉愿。以前要的是經驗,現在要的卻是古靈精怪。諸如此類的文化震撼,比較不平衡的可以大嘆世風日下,但絕大多數還只是想上下討好,本份當座溝通的橋樑。幹嘛啊?

 因為我們夠ㄍㄧㄥ。

 一些童年景像

 我級是家庭計劃的產物,兄弟姐妹不會太多,算是被捧在手心裡的。但群體的震撼教育馬上就來了。胸前的圍兜兜繡上某某幼稚園,之後的十幾年,身上便一直繡著這樣刺青般的字。這個不可以那個不可以,不可以得越多就越乖越懂事。和同年的在一起,每天都是新的競爭。為了得到一點敷衍性質的讚美,我們從小就攻於媚術,知道要討人喜歡才會有五個紅圈圈。在大人天神一樣的眼睛之前,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大人不在的時候,照樣還是爭,把贏來的橡皮圈像戰利品那樣編成跳繩,看誰的尪仔鏢比較多,口袋裡的玻璃珠比較重。除此之外我們也開始懂得投機,花個五角一塊去抽籤,小朋友的刮刮樂。一染上癮就樂此不疲地去賭,試探運氣的邊界,多年以後的熱情股民就這樣誕生了。剛開始富起來的年代,吃喝玩樂正要一飛衝天。巷口歐巴桑那不過幾坪的柑仔店,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的寶窟,架上琉璃瑪瑙似的金柑糖,桌上琳瑯滿目的抽獎遊戲,抬頭一看,一排排綾羅綢緞般的獎品從天上披掛下來,大家都從那裡學到了基本的時尚概念,一有新品入替,牽動著全國每一顆小小的心。

 小時候非常喜歡吃橘色包裝上有隻透明大公雞的生力麵,後來一夕之間全部消失了,千里迢迢到處問你們有沒有賣生力麵,自己都覺得很苦海孤雛。後來的調味包儘管不斷推陳出新,卻都沒有生力麵那種極簡主義的清爽。大概每個人都曾經在喜歡的一件小東西上做過這樣徒勞的努力,一件事情的英雄,那種悲壯度絕不亞於伊底帕斯。

 但一切還是太新了,來不及當真。早上醒來就看到餐桌上的土司麵包和養生奶,一頓像樣的稀飯還是常見的,除了鹹蛋肉鬆佛祖麵筋之外,也有從醬菜推車上買來的芝麻甜魚柴,涼伴小黃瓜,和大大一塊甘鹹不辣的味噌豆腐乳,小小幾盤擺在青籠籠的桌罩底下,很有些懷石料理風。那位推車的歐吉桑也是個集軍伕癲僧化外高人於一身的人物,汗衫拖鞋,搖著法器般的小銅鈴,從虛空裡踽踽走過來,又走向虛空去。因為還不知道人間疾苦,所以那種孑然的神態有時候也會令人想到沙漠之舟之流的,不過好像有點亂用成語,扣兩分。

 一些成長影像

 下午等校車接送放學前,還有一頓迷你下午茶。沖得稀稀的牛奶盛在餵貓用的紅色塑膠碗裡,配上紅色塑膠盤上的兩片奶油餅乾,照常被我們無饜的小嘴舔得一乾二淨。所以我們長得奇快,一下子就大班畢業了。比較講究的還要戴上小小的學士帽,嬌滴滴拍畢業照。

 上了小學就不一樣了。橘色小帽,太子龍襯衫,三和牌黃膠皮斜紋書包,那種塑膠的明麗香氣百聞不厭,上面有個透明的小口袋,儀式般地在名條上填好姓名,幾年幾班,塞進去。鄰居有個爸爸常出入日本,給他漂亮得像混血兒的小女兒帶了個日本小學生的黑色書包。那是跟我們的都不一樣的高貴得揹在背上的書包。我非常受傷,活生生撞到了世界體系這樣的東西。我們最好的也還是二流的。

 那是廣告歌的黃金盛世,什麼東西只要上了電視,有個調子,就是品質保證。一二三來三二一的三洋無敵艦隊,平實的大同大同國貨好,多多冰淇淋女孩坐在那裡,慧黠瞪著Betty Boop的大眼睛,泡在溪澗裡的玻璃瓶,不含化學色素,請喝蘋果西打,邊看崔姬主持的翠笛銀箏,邊吃越冰越好吃的孔雀捲心餅,還有連英國皇家禁衛軍都愛用的氣味清香綠油精,小美冰淇淋,三種口味乖乖,百吉棒棒冰,咬一口,耳中響起各自的旋律。消費開始天經地義了,沒錢買塊固力康,有錢就買夢夢口香糖。有吃有玩,小孩子的精神世界是不虞匱乏的,何況還有國語日報和東方版世界文學名著,拿到王子雜誌先拆開紙版贈品,摺一摺就是舞台或飛機模型。也跟著大人看電視週刊,先翻到後面看小燕姐姐講故事。更不用說小蜜蜂,小甜甜,小康康,小天使北海小英雄科學小飛俠天方夜譚海王子太空突擊隊這些敲到手指來不及的卡通。這個精神世界裡的一切都有種教忠教孝的主旨,像掛在教室牆上的「梁紅玉擊鼓退金兵」,自己找來看的好小子或千面女郎也那樣奮發向上,大人要的和我們看到的不會差太多,正是有志一同。不像現在的櫻蘭高校男公關部。(1)

小學有段時間住糖廠,那又是和繁華城鎮完全不一樣的森嚴體系。首先是匪諜,無所不在的,躲在防空洞裡或廁所下面打電報。每次蹲廁所都覺得很可怪,下面真的有一個那麼大的房間嗎?頭不時還要往下面探一探。電視正在播寒流,更添肅殺之氣。這部虐殺酷刑大集合,不知滿足了多少人下意識的SM慾望,像有個女黑五類被坐綁在地上,放條蛇鑽她的褲管。每隔一段時間還有大型宣導,匪諜被抓到了,抬上小貨車遊街,披頭散髮,胸前鉤著兩條肥垂垂的五花肉。大人看得很高興,猜誰誰誰,然後我們晚上就開始作惡夢。有天在地板上睡午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深藍了,四周靜得跟海底一樣,突然,院子有什麼風吹草動,共匪真的來了!

 一些社會氣象

 國際間姑息氣氛瀰漫,先總統(空一格)蔣公不久就氣死了。我們的老校長公然在司令台上飆淚,害我們站在那裡只覺得自己很多餘。電視黑白了一整個月,所有連續劇的演員都不演了,一個個走到鏡頭前,訴說那個晚上的淒風苦雨。電視裡的街頭跪了很多如喪考妣的人,還有穿韓裝穿和服的。恢復彩色的那一天,世界一下子又是特麗霓虹的了!大家都高興得像過年,只差沒放鞭炮。前一陣子在第四台看到Pleasantville,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樣沒有鞭炮的高興。
 於是我們開始政治了,外患之外,隱約也嗅到了內政的問題。郵戳底下都是十大建設,社會上普遍有種奮發向上的朝氣,所以很容易餓,營養午餐之外還要訂下午點心。不過就是麵包調味乳,小學版的官商勾結,後來大概分贓不均,吃一吃又沒了。多麼富足啊!難怪反共義士要開米格機來投奔,給正在療傷的失意小島注入一次次的興奮。不知道義士們現在過得如何?看到今日中國?哩啦地超英趕美,會不會後悔,當初不要那麼衝動留下來就好了呀?

 反共抗俄的年代一去不回,鄉土文學論戰更像場告別式,進一步把不該屬於政治的部份切割出來。台美斷交,美麗島,再不懂事的也知道,有什麼東西鬆掉了,徹底不一樣了。最記得一輛選舉宣傳車,上面畫了一隻黑手,只聽到大人說黑手黨黑手黨,左鄰右舍開始爭論,發燒的空氣,然後就互不往來。那一刻讓人明顯覺得自己大了,其實也只是取巧,看到大人跟小孩子一樣,識破了他們不堪一擊的邏輯。長大是種政治化的過程,避不開這些眾人之事,那就得找個定位,比方班長康樂股長或乾脆問題學生,開始懂得權力暴力的美學。

 最近的政治評論脫口秀為了對照貪官污吏,總愛抬出孫運璿和李國鼎這兩位常出現在小時候電視上的風雲人物。這與其說是見賢思齊的勵志片,其實只是昏黃感傷的懷舊片,因為我們成型期的價值滑移,幾乎沒人肖想要光風霽月了。哪裡真出了個高亮的,立刻被人扒光再用放大鏡從頭到腳照一遍。看多了毛孔,每個人都是天生的狗仔,所以聖賢總是刻意和我們保持一段時間上的距離。我們還記得孫李,但八九年級要記得誰呢?

 也是因為當時他們還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麼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崩潰。

 一些青春異象

 小五小六無論如何都是文明的巔峰,懂得享受一切物質和精神的華美,在各方面都是達人。電動彈珠檯性能卓越,觸控完美,短小精悍的拍桿像延伸出去的ET的手,撞擊得分的音響宛若天籟。1977的冬天,走過兩旁都是小販的街去看電影,各種吃食冒著蒸騰的煙。走出電影院,世界整個不一樣了!那些賣菱角花生,糖煮蕃薯,桂圓茶紅豆餅的都是外星人,整條街是一條跑道,隨時有飛行器要起降。原力與你同在。帝國士兵漂亮的白色盔甲,莉亞公主的貝果髻,天行者的絕地功夫裝,沙漠中的窯洞住宅,還有Obiwan Kenobi這樣美得像搖籃曲的名字,那是一個純宇宙,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精神境界這樣的東西。歐美戲院只要放映A New Hope,只要響起主題曲一開始那石破天驚的幾小節,所有人一起返老還童吆喝亂叫,格外讓人有歸屬感。星際大戰剛好就在那個千載難逢的點上,電影技術成熟了,科幻般的電腦文明正要起飛,東方的玄學,遙遠的他鄉,五光十色的劍鬥鎗戰,打不爛的邪不勝正,每個人都可以在這樣高度風格化的元素中找到生活上的對應,比方說帝國這樣邪惡全面的體制,正要像第一幕的旗艦那樣鋪天蓋地壓下來……

 於是女生綁著美美緞帶的大辮子被喀嚓剪掉了,哭到騷聲,躲在家裡不敢出來見人,男的被剃光頭,進入中學的第一個下馬威,就是烙在頭上的奧許維次編碼,活生生走在路上的恥辱。國中幾乎每天都是陰的不然就天黑了,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寫模擬考卷,背不完的東西,才剛瞇一下又要上學了。高中稍稍好一點,大概皮出心得了。領口的油垢,包便當的報紙暈了一塊油漬,書包背帶上原子筆的點點油墨,不斷膨脹變形的身體和器官,胡思亂想的愛恨情仇,根本也沒餘力去管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成績是唯一的生存目的。奇蹟是竟然也找得出時間看課外書,厲害的已經默默在攻讀古典文學名著了。那我也要來買一本紅樓夢。問題是根本看不懂,生字又多,只見一群人在園子裡吵吵鬧鬧的,吃飽了就在那邊哭,哭累了又撲哧一笑,一個比一個欠揍。看了幾次,好不容易終於看到黛玉葬花,又是一大段七言長詩,越唸越沒力,很想把她賣到東雲閣大酒家。因為自己一時受挫,就想對一個不相干的人施加暴力,我當然有病。可是看到街頭擦撞時的幹譙,發言人之間的嗆聲,立法院裡飛來飛去的高跟鞋和手機,又好像不只是我的問題。我們其實是沒什麼挫折忍受力的。

 一些進化怪象

 女孩子開始看瓊瑤和三毛,默默展開愛情的模擬。撒哈拉的荒涼,印加的笛聲,齊豫的橄欖樹,在水田邊騎腳踏車。一時間,大家都在唱民歌,金韻獎唱片上的大哥哥大姐姐看起來都很善良。男生也開始練金庸,租古龍,到圖書館去借倪匡,還有金色的裸照,旁邊是非常深奧的英文單字。此外還有像鼎廬小語,大自然的啟示,鉛筆屑,野鴿子的黃昏這一類的散文集。勁爆的江子翠分屍命案對剛要走出白色恐怖的人來說,預告了另一回更切身的恐怖才正要開始。我也領悟到這個唯一得讓人不得不在意的身軀,原來是像無敵鐵金鋼那樣可以被肢解的,突然有種被穿透的森涼機械感,像從製冰盒唭哩夸啦倒出來。

 雖然影視漫畫這一類的圖像早已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份,我級還是倚重文字的。有一陣子非常流行小書籤,還有專門的集籤冊,書店外掛滿了那些漂亮的小紙卡,大多是夢幻攝影作品,山嵐晨曦孤花倒影之流的,大概是一種文藝氣息的象徵。今天五年級以上的幾乎賭氣不看五年級以下寫的,五年級以下的又覺得前朝文字有種過氣的文藝腔(請參閱本文),其來有自。不過藝文是憂鬱的症狀,寫東西向來就比較花痴,尤其又是散文,看一下作者們神色淒迷的沙龍照就知道。先天所限,我級能欣賞火星文的也不多。自難就素美,前一陣子硬掰出來的火星文風潮現在也冷了,只剩下幾個不過份的。不過也有五年級為了趕上時代,大量採用哇哩咧,囧rz,超酷超美之類的詞,夾在那裡像打了botox。

 有天在廟口吃臭豆腐看了一段公主小妹,驀然出現了「你可以罵我,你可以生氣我」這樣的對白,讓人覺得國語又要進化了。你要不要賭爛一下我?

 那個時代最年輕的文化明星是吳祥輝,一本拒絕聯考的小子不知道幫多少人出了一口惡氣,好讓大家看完之後又趕著去補習。在書店看到他最近暢銷的驚二蘭,就算不買也很願意走過去翻一翻,每個句子看起來都有絃外之音。不管出於自願或非自願,我級中多數人在大專之前便進入真槍實彈的「社會大學」。這個詞當時還有點揶揄的成份,直到這些學碩博士開始工作,實際市儈起來之後,才真正曉得其中的驚心動魄。

 一些校園跡象

 晚上出去亂逛,經過凌晨一兩點的菜市場,有些肉攤已經開工了,幾位大哥站在自己的攤子後面,撇下熟睡中的家人打拼,頭上綁著毛巾,圍著白裡透紅的圍裙,大概也是五年級的吧。運貨大大扛著處理得潔白無瑕的豬,甩到肉案上,攤主審理了一下,二話不說就以李連杰的身手大解八塊,那種架勢簡直就是豬籠城寨裡隱踞市井的高手,一百瓦的燭光下,梭一樣的刀起起落落,人肉豬肉齊飛,很民胞物與唷。

 上了大學,Tenglish是我們的基本配備,沒事挾著一本原文書在校園裡走來走去,大部份也會去選個第二外語,畢業後的夢想是出國,基本上就是崇洋媚外。我們大多也在校園裡第一次認識外國人:來自香港馬來西亞韓國各地的僑生。那幾年香港突然變成一個非常親的地方,楚留香引進了一票俐落大氣的港星,徐克繼新蜀山劍俠之後佳片排山倒海而來,聽多了台產的甜美旋律,大家開始哼廣東勁歌。原先都覺得僑生中文很爛,直到從港仔那裡聽到紙醉金迷這樣的成語,才驚覺再艱澀的字粵語都唸得出來,不像台語還停留在乾麵一碗或震撼對方的三字經階段。(2)

愛看電影又身在台北的大概難逃影廬或太陽系的重力場,下了課就跑去躲在那黑漆漆的小暗間,拜看那些畫面抖抖跳的大師經典,尤其是感官世界這樣的鉅片。台灣新電影也到了一個高潮,候孝賢拍的雖是我們身邊的世界,總覺得像老一輩的眼光,要再過一陣子才懂得欣賞不動明王的蒙太奇。比較貼近我們視野的還是楊德昌那些漂亮鮮麗的鏡頭。到了悲情城市砰一下拿了金獅,大家才紛紛回過頭看自己,原來之前還有那麼精采的一段,再不甘願的也開始衷心認同了。一時之間市面上吹起了復古風,民俗風,台語研究成了顯學,茶藝館是聚會沙龍,朱銘雲門亦宛然成了藝術國際,有心人早已經在研究牛肉場電子花車或檳榔西施這樣的新潮流了。

 龍應台的野火嚇到的似乎是上一代,犀利所及雖然也批到了大學生,可是同學中好像也沒多少人真被觸動了。也許野火是批得太中肯了,雖然肅然起敬,卻覺得像老生常談,還比較是一個時代的總結,而不是未來的誘惑,畢竟一切都已經往那個方向走了,反而少了一種啟蒙性的刺激。一晃二十年,我們也看到龍女俠如何從一個殺氣騰騰的文化悍將,變成一個驚惶失措,動輒得咎的幸福母親。

 解嚴了,五年級也真的大了,大到自己覺得可以改變一切的時候,於是有了三月學運。一切看來情勢大好,張雨生跟我們的未來都不是夢。只是才子頭髮染白了,莫名其妙就先走了,似乎一切的興奮都是短暫的。後來的事實也大致如此,科技新貴,童軍治國,五年級的暴發戶並不少,晉升的速度也讓時下的畢業生艷羨,但就是甩不掉那種速食感。雖然成長於威權時代,搞過運動,但那種反叛到底不是嬉皮或六八學潮那種質疑一切的全面叛逆,不過只是想讓事情合理,本質上還是斯斯文文的,自然用不著當局開坦克來鎮壓。
 唸理科商科的可能情況要單純一些,目標可以很明確,唸人文的是才一開始,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看不到大師思想結晶和自己身邊現實之間的交集,儘管大部份也只是求個歐趴,不要被當而己。有企圖心的早已結構解構後現代不離口了,報告裡正是術語連翩,括弧原文,讀不到兩句就撞一下。當時有這樣一種說法:台灣流行的要比國外晚上十年,想把當紅的大師趕下台,就是把他的書翻出來。言下諷刺的是代言人也不真的清楚本尊在幹嘛,反正大家霧裡看花,抓住一點心得就可以據寨為王。這樣一味貶低自己的聰明和見識似乎成了commonplace,有種惡作劇的自嘲,嘻嘻哈哈底下還是蠻淒慘的自憐和自傷,像張艾嘉唱的最愛。

 當我們到了上國取經,大師的時代也逐漸過去,意外發現新一代的學者也和我們一樣精,同行之間保持著禮貌上的客氣,不會再明目張膽去褒貶了。思辨很大一部份成了純粹智性的比鬥,想想也的確從來如此,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歷經各種主義的二十世紀遺老遺少,大家也不大方便再談什麼信仰。身經百戰而終於留在學院的,為了升等和評鑑,不約而同又成了論文輸出機。願意擁抱傳媒的,又必須學著面對突然飛過來的拳頭而色不改。學而優則仕的還得攻讀不大容易過關的口水文憑。想要發揮影響力發憤著述的淑世派理想派消失了,歸根究柢,還是因為那樣有心的讀者不見了,不像時事評論脫口秀,call-in滿檔,大家掛號等著自己的臉或聲音赫然出現在螢幕上,當個十五秒的明星。這多刺激!誰還願意耐心去聽別人說些什麼呢?(3)

ㄍㄧㄥ而能ㄍㄧㄥ出自在來,一下子就美乎了!而美麗的人總是來普渡眾生的。

 這樣的學術對圈外人也不能說一點功德都沒有,起碼也打造了幾個像詮釋,解讀,各自表述這樣帶點知識風味的詞,主播名嘴常會叮嚀我們的。科技界的研究成果更是直接造服人群,攻萬點的主力。也許每一代的任務就是把一個流行做大做到疲,沈澱出什麼是什麼。不然以海島的躁鬱體質,想去繼承印歐語系在不同時空下產生的想法和見解,先天只有拾人牙慧的份。學術已經是邊緣,別人的學術更是邊緣的邊,留下來的也只能是曇花一現的興奮。反而是在像性別論述這一類切身的題目上,讓人看到了積累可以有成到什麼地步。也難怪很gay很娘這樣的用語會觸到火網,一下子硝煙四起。

 這差不多也是台灣當前整體的處境。有個波蘭人對東方了解很不少,看到壹週刊上不知道什麼廣告有個漫畫美少女,不懷好意說:「學日本的!然後又學不像。」我笑夠了回他一句:「可是這明明已經是一種風格了你不覺得嗎?」

 我們早年所經歷過的一連串政治鬆動,雖然得了一點自信,牽扯出來的卻是更大的徬徨。這一方面是特殊的地緣政治所致,而從0到1的數位革命和全球化多少也助長了這種不知所終的氣氛。如果說這一代人有一個什麼共業的話,那只能是成就了微軟的霸權。電腦是在我級身上從無到有,又進階成為求生配備的。五年級以上的不用電腦情有可原,五年級而不上網簡直十惡不赦。社會主義是硬道理,儘管一面大罵蓋茲無奸不商,一面還不是照常microsofting,又有幾個人真狠得下心去買蘋果或鑽研小企鵝?一切只會越來越快,不容易再有人定勝天的豪情,只能戒慎恐懼,所以一直跟著學,一直在適應,就怕有朝一日醒來,赫然發現置身於關鍵報告那樣的科幻場景中,連按鍵在哪裡都不知道。

 這樣的背景讓五年級心靈的深處有種冷眼旁觀的淡漠,不管表面上看起來多麼轟轟烈烈,站上台去多麼火爆浪子,這一群人的底還是靜謐的。拿來處世,就現出一種世故的犬儒。除非另有所圖,不然他不會四處去亂咬人,反而因為太熟悉相對論,太清楚彼此的底線,所以多少劃地自限,客客氣氣看不起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另一方面卻又帶點蘇格拉底「起碼我知道我不知道」那樣棋高一著的自我感覺良好,非常狡獪的自省。所以再真切的批評也傷不到他,再天大的讚美也難真的取悅他,並不是因為真的有什麼主見,不過就是了然,抿一下嘴角,聳聳肩。

 世故犬儒人注定要懷疑很多,卻不大能相信什麼,太過黑白分明的公民與道德放到他身上,往往要破功。道德法律既然是規範出來的,那自然就有商榷的餘地。他不見得會去拗,但一定不會給人拗,不知情的話另當別論。做起壞事來雖然不會太囂張,卻依然可以很精明,像詐騙集團這樣精巧的圈套,時間上算一下,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五年級的。肯花這麼多心思像偵探小說那樣去拉線,佈局,除了快錢之外,成就感還是來自於對人性的嘲諷,幾乎就是藝術品了。而檯面上懂得造勢,伶牙俐齒的也還是五年級的居多。就因為很難再去輕信,所以嚴肅不見了,什麼都可以拿來娛樂消費。拆穿了不過就是做戲,既然the public needs scandal,那就放放厥詞,損人損己,搏一下版面,反正也沒什麼大雅好傷了。到了後來,板起臉來的一定是在扮冷,大聲疾呼一定是陰謀論,義正辭嚴的一定是悶鍋模仿秀。我們已經忘記「真」這樣的東西了。

 只是聰明歸聰明,世故來世故去照樣不免遍體鱗傷,想幡然悔改難度也滿高的,索性挾著結疤傷口的經驗談,繼續聰明下去。

 這樣的中年危機, 其實也只是不得不然的心機。跟前輩吃過的苦比起來也談不上真的很無奈,再大的打擊也還找得到理由安慰自己,於是有點疲懶,有點奸,又有點樂天知命,卡在那裡了。

 不能徹底,這是五年級之ㄍㄧㄥ的絕對宿命。

 不少人從花樣年華之後都喜歡張曼玉,當然不只是因為旗袍和家衛慢鏡頭的魅惑,背後還是因為我們一路看她怎樣從花瓶變成無敵影后,很親切的功成名就,多看她兩眼都覺得自己變得蠻溫柔的。換算過來Maggie也算五年級的大姐大,隨著年歲流轉照美不誤,又體現了一種自在,經濟上沒有後顧之憂,別人的眼光也不再是威脅,還能舒服拍拖,當下五年級的夢不過如此。

 還有我們的李安。尤其他又是四年級的,更讓人覺得來者可追,才正要大有可為哩。一開始我也不是那麼喜歡安片,直到被那種近乎隱忍的努力說服了。真的有一種含蓄,是可以含蓄到不去刻意追求風格的。所以不管動機如何,「色,戒」看了再說,不管喜不喜歡,七八座金馬根本不夠。何況他念茲在茲的苦情,遊子情懷,對鄉親的眼光像個手足無措的小男生那樣在意,我們忽然看到淌滿口水庸俗不堪的「愛台灣」,瞬間昇華了!竟然這麼真實,乾淨。於是替他熱淚盈眶了。

 看了這樣的示範,不管做不做得到,我們似乎也跟著釋懷了。面對年齡懂得謙卑,休息一下,認清自己的內在使命,還可以奮力一搏,但也不忘開始和自己,和外界取得和解。叔叔雖然身上有味道,潔身自好,照樣可以保持清爽;阿姨雖然不再粉嫩,解脫了嫉妒和干物,走過去依然是見者必殺的風情熟女。ㄍㄧㄥ而能ㄍㄧㄥ出自在來,一下子就美乎了!而美麗的人總是來普渡眾生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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